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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牛俊強於2009個展《當我和你老去》,以擬仿新聞畫面之錄像作品為主軸展開對話的可能性,整體作品的調性仍維持其一貫的牛式風格,在每個小細節處可瞧見他十分細膩又感性詩意的處理手法,不似交響曲在當下就能擭住所有焦點,倒像極了一曲輕輕淡淡的抒情小調涓涓地滑過你我的心田,第一眼的印象或許不強烈顯眼,卻總常在某個偶然寧靜的片刻又想起它,以陳綺貞的抒情曲風來比擬或許就能很貼近牛式語彙的風格。 

這次個展作品共分成三個系列,攝錄畫面主角皆以採訪女記者為主;系列一中共有五件不同場景的錄像,五位女記者拿著麥克風分別站在不同場景前,對著鏡頭微笑不發一語;畫面中亦安插跑馬燈及相關動態圖示使其成為再熟悉不過的台灣新聞播報畫面,而每件錄像作品中流動的文字也刻意挑選且歸類彼此互有關連的新聞訊息,例如關於女記者的新聞、夏日休閒活動、假期塞車...等。系列二則為平面攝影,鏡頭拉高拉遠成為一全知者的角度,所攝影的場景則是一個沒有任何資訊,沒有可供採訪播報的背景空白狀態,女記者的姿態與新聞攝影機的互動也呈現斷裂的態勢。系列三則是挑選裝置有液晶電視銀幕的無人場景拍攝,將系列一拍攝的新聞畫面擺置在某個生活化的場景裡播放,如會議室、居家客廳、車內LCD播放器...等,場景中的螢幕皆呈開啟播放的狀態,彷彿有人恰好有事剛剛離開或離開一陣子。在拋錨車裡的屏幕中放映的新聞報導事件正是剛剛發生並消逝的汽車拋錨事件,它”即時”地被傳導到新聞螢屏上播報,這種現場無止盡的返覆映照出我們對即時的需索以及一種戲劇性的荒謬感;在這一系列的作品裡,作品場景和即時新聞畫面的時間總是存在著落差,或者說生活的現場往往和新聞的現場是脫離且無關的狀態。 

《當我和你老去》以相當詩意又感性的命題展出最新的錄像系列作品,請來演員喬扮女記者手持麥克風在鏡頭前靜默做採訪樣,影像更擬仿新聞台畫面設計風格,從上下左右竄跑的文字跑馬燈至新聞台動態Logo,無一不標識著作品欲論涉媒體性議題的姿態;系列作品便以此錄像作品為主軸展開作者對媒體性之觀察與觀點,「觀看」則是作者試圖拋出的最大提問,對於日常的媒體與事件,鏡頭是否有主觀觀點?如是,這又是誰的觀點?鏡頭的對向與事件的製造關係為何?而究竟是誰在觀看?媒體與觀看的有效性關連又何在?或許可用簡單的幾句話簡敘述這三個系列的作品,系列一:Something happened,系列二:But it seems a small thing or maybe nothing,系列三:And who (wants) watches it? 大體來說,三個系列作品中的攝錄角度之間更存在著鏡頭與觀看對照辯證的關係性,系列二的全知者式的俯角鏡頭凝視著系列一的對焦事件鏡頭的狹隘視鏡,系列三則轉到了觀看者的位置觀望著系列一的新聞播報事件,尤顯突兀之處的是空無一人的場景,以觀看角度觀察到的卻是無人觀看,一切式那麼地空寂靜默,但再轉回到展場中擺放系列一作品的位置,五則新聞視窗卻仍兀自喧囂地話語著,可以說作者試圖以攝錄鏡頭的位置轉向凸顯媒體角度的單一與窄隘,並再依此重新證視自我的觀看視野。總的來說,新聞、媒體、事件只是作品的表象議題,作者隱藏在最深層的意識則是對於「觀看」的自我提問,看什麼?怎麼看?從哪裡看?又是誰在看? 

何以說這是作者的自我提問,去年和牛俊強合作,討論其《邊境》作品之時,得知他患了某種特殊眼疾,這問題不但在日常生活困擾著他,他也將這層憂慮雜揉進創作裡,他開始就著自身”看”的問題做更深一步的思考,從《十分鐘》、《栩栩》的雜訊觀看影像到《邊境》時的淡出失焦視感之後,《當我和你老去》回返本身之中對觀看做意識型的思辯。獨立藝評者鄭文綺在【素顏專訪系列:牛俊強】中,曾與作者討論到眼疾對其創作產生的影響: 

鄭:要不要來談談你的眼疾對創作的影響?

眼睛最早出現問題,是在2007年十月多的時候。一開始是滿驚訝的,驚訝完了就很害怕。那時候恰好是《十分鐘》系列要結束的時候,接下來就開始思考新作品。其實那陣子也不知道要做怎樣的東西,對視覺追求的路線開始有些厭煩,加上那陣子藝術圈都在談《頓挫藝術》,(我覺得)好像出現很多colorful、比較有趣或視覺感染性較強的作品。我那時候會對感染力、張力很強的作品有點厭倦,加上我的眼睛有些症狀,在黑暗看東西會更不清楚。它是沒有那麼誇張啦,但你會意識到跟以前不太一樣--起初只是奇怪看東西會有點模糊,那種模糊不是正常的模糊,而是有個區塊特別不清楚;然後眼睛也很容易痠,飛蚊症也變得比較多。

鄭:  但你不是說不嚴重嗎?

當然它可能沒那麼嚴重,不是單一表象的病症,我的症狀是視網膜開始變薄,出現幾個破洞。破了洞就要打雷射修復,但打雷射以後網膜就會變得更薄。我本身滿容易緊張的,有人說我有慮病症,就是一直覺得自己有病的那種病,於是就去眼科檢查,結果真的破了三個洞,一隻眼睛破三個、另一隻眼睛破兩個。現在網膜變得很薄,每個月都還要回醫院複檢,但是那次發作之後就沒有甚麼問題。因為視網膜是在視神經上,剝離就是網膜有點翹起來,脫離它後面的視神經,但我現在是有點翹又不太翹。現在的症狀是很容易看到白色的光點,只要一回頭或轉頭就會閃一下。醫生說,現在就是處在一種還不到那麼壞、也不是那麼好的狀況,因為它還沒有真正剝離,也沒有破洞,所以也沒有辦法進行治療。但是比一般狀況糟。

比較多的壓力是來自心理緊張,到現在還是這樣,你會覺得它到下一秒鐘就會像關燈一樣不見了。我那時候想,如果我快瞎了就會停止視覺上的創作,我還是會希望保有最後僅存看的權利。如果說真的沒辦法再坐在電腦前面,我就不會再做那樣的事情了--我當然會繼續創作,我可能會去學一些不需要那麼依賴視力的東西,例如我可能會去學烹飪,我是很認真的這樣想。因為我覺得我也嘗試做過聽覺或行為的創作,但自己覺有點吃力。我已經很倚賴電腦來處理我的所有生產,我能夠生產的東西都是經由視覺,經由電腦去跑出來的。

如將焦點拉拔至此範疇做進一步討論,  這次個展展出的新作跟《邊境》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作者從眼疾引發的特殊的、個人式的視覺感受變異拉高到探討一個大的觀看經驗, 並試圖在這個較大的關照命題下反照出自己的位置與視野。或者也可說,《邊境》裡的觀看者無從凝視且失去座標,是消極的,但這次的作品卻積極地佈設出明顯的觀看位置,這裡有個作者在視覺操作上的轉變,經由上一件作品對視覺的消極態度後的積極反轉。  
 

2. 

然而對我來說,最饒富興味的並不是作者擲出的媒體觀看大議題,反倒是一個純然詩性的展名引起我相當的好奇:《當我和你老去》,此命名與作品議題呈現有著詭妙的脫節關係,在具社會議題式的作品表現與理性詮釋的創作自述之上偷渡了一則極為個人情感抒發式的展名,詭異之處的不是展名與作品內容的脫鉤,相關例子比比皆是,而是我在此現象感受到了作者本身掙扎於的學術理式訓練與個人情感發抒相互矛盾的情結。現今的學院教育訓練之中常存有一種急切感,相當焦迫地培訓學院菁英成為能關注社會公眾事物的「公共知識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s),因此希冀個人創作能逐步擺脫個人情感呢喃、發洩式的語言而著眼關懷公眾事物,但不難發現的是多數學院創作試圖轉向了社會性議題,卻仍顯得渙散無力與茫然無措,作品表達語意的無效性直截反射出的是創作者本身的一種無力感,面對外部素材掌握能力的慌然,及其與內部自我創作欲望之間的拉扯矛盾,這些掙扎常常地就撕裂、模糊了對議題的關照而變得瑣碎不已。 

南方朔於羅素.雅柯比(Russell Jacoby) 《最後的知識分子》中文版一書的序言中概要的敘述雅柯比對二戰後知識分子沒落的觀察:「.....知識分子們在進入校園後,服膺新的遊戲規則, 只會關心一些瑣碎的小問題,對公眾議題已缺乏觀照及掌握的能力,這叫做「引人注意的瑣碎」(conspicuous triviality),它的意思就是很瑣碎、很花俏但卻很無意義。當代雖然有些知識分子喜歡在口頭上進行「反叛」與「顛覆」,但因為都是侷限在瑣碎的事務 上,因而這種「反叛」與「顛覆」遂只是剩下矯揉做作的外表。」「當代知識分子用多元、歧義這種說法來合理化她們自己的沒有方向感,也故意用連文法都不通的文句來妝扮自己的花俏瑣碎。」如由此重新審視現下的學院藝術養成與生態,我們意圖的造反是否真能引起顛覆,或實情就如雅柯比所言的不過是一場花俏瑣碎?再者,我們是否有勇氣承認面對為了所謂的學術檯面,不少人曾掙扎地編寫或者啃讀著不是中文語法的中文文句,此些文字生硬的程度通常不輸法國棍子麵包,若試問這些那些可曾真撼動某些社會現實或者在某些位置是否杵下些基礎,我們可以得到哪些確切的答案呢?! 

那是不是以上所言乃是筆者藉此反譏諷此創作者及作品,或者批判學院主導的整體藝術生態氛境嘛?不!如果將此論點一徑指向攻擊批評之意圖,那麼不但無能積累對話平台的厚度,亦無法釐清我們嚷嚷了幾年的藝術問題,為數不少仍就處在困境的狀態中。這狀態我總認為問題不因對著外部追究,它應是源自我們的內部,在我們希冀作品能有所議題性卻變得越來越繁碎,期望文字具有學術價值卻越來越難咀嚼理解,越努力反讓飛翔的姿勢變得詭異。我所接觸認識的學院藝術家,每個都相當認真努力,盡力的背後往往藏著焦慮不安,這股焦躁是什麼?又從何而來?【素顏專訪系列:牛俊強】中訪談者也與作者提及這話題: 

鄭:  到目前為止,你好像都沒有處理很大的主題.....

你說的是指規模、或處理的議題?大的作品應該需要一點時間吧。 

鄭:  我的意思是有些藝術家對較大題材有興趣,而你似乎比較注重細微的議題;也許跟你的性格、你所關注的主題,或者你和作品主角的關係,都可以看到這種細微。

應該是說當我在思考一個作品時,我都會先想到一個畫面,那個畫面都是我平常在觀察人在某個狀態下的細微處--可能是一個很短暫的顫動,或者一個他脫離那個狀態的時刻--在日常生活中的某個非常態時刻,我對這個部分很著迷。撇開《明信片》系列不談,在之前的作品的確都是如此,你可能要等久一點才能看到它真正要表達的東西。因為我覺得很直接的,視覺性很強、或有立即感染性的東西,我就是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對。  

鄭:你覺得自己要很努力才能得到自己要的東西嗎?

我覺得這跟個性有關吧。就是我比較喜歡躲在旁邊看著別人,我比較不希望被看見,又或者我希望我被看     見的方式是,不要被直接看到的。所以我想要(爭取)什麼東西的時候,我常常會覺得我必須要盡全力,要不然我就不要做了。也許不至於每件事,但它會變成我在做事情的時候一種強迫性,像是一種最終的精神指標。有時候明知那個東西是達不到的,但是(你)還是要做到那個目標。那個實現的過程並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或者是它已經超過你可以掌握的範圍。

但如果你要達到有些手段的話,你可能就要放掉自己某些東西......這可能就會.....讓自己變成一種委曲求全的狀況。 

我想這糾結掙扎的狀況一定不只發生在牛俊強身上,而如真像牛俊強表達的放掉某些東西變成委曲求全的狀態,那不禁試想通常被學院創作者放掉的是什麼以求取什麼?!或許這是一種較為消極且單維的思考角度;如果換個面向觀察,當外部集體的焦慮與源自個人內部的情感衝動欲望正面碰撞時,創作者如何抉擇,則是變成了一個相當有意思的問題, 有可能是選擇某一邊妥協,也可能是將衝突轉化成更積極的創作,不同的取捨路徑會發揮出不同的樣貌;但重要的是如何從自我內部的情感出發去關懷外在議題,而非為了遷就所謂議題而議題而失卻了本源的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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